日本作为快速地实现了现代化的非西方国家，其模式可以成为发展中国家的样本。纵观针对非洲实施的各种有“日本特色”的援助，让我们思考一下开发非洲的理想方式。

 

——今年8月，第7届非洲开发会议（TICAD7）时隔3年将在横滨召开。

北冈伸一 上届在内罗毕召开的第6届非洲开发会议（2016年）是该会议首次在非洲举行，也是我第一次参会。时隔3年，回顾一下，我感到有商业头脑领导人不依赖自然资源和单一产品，为了国家的发展积极推进改革的事例在不断增多。令我印象深刻的是，虽然改革规模很小，但付出努力的国家在增多。

   在开发合作中最重要的是合作伙伴国的自主权。我想在内罗毕召开的第6届非洲开发会议的最大意义在于促进了非洲各国的自主性。发展的主角是当事人，我们能做的只是帮助。也就是非洲国家面对国际社会，不是说“你们会为我们做什么？”，而是说“我想做这个，请帮助我。”，这是应有的方式。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自主权的萌芽是令人高兴的变化，希望横滨会议能够进一步推进这一点。

——在自主权这点上，有值得关注的国家吗？

北冈 在与日本国际协力机构（JICA）交往很深的国家中，比如卢旺达和塞内加尔等。卢旺达1994年发生了一起悲剧，有超过一成的国民惨遭虐杀，所以避免对立、促进和解是最优先的课题。保罗·卡加梅总统一边致力解决这个课题，一边在维护治安的稳定、提高国民的卫生健康和教育环境以及治理商务环境上发挥了重大作用。他还大力扶持IT产业，在某些方面卢旺达的IT环境比日本还先进。

3年前，在第6届非洲开发会议举办前夕，我访问了塞内加尔。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塞内加尔通过多种多样的项目，采取尊重他人和重视团队合作的手法推进开发，这些手法和日本十分相似。另外还有个感想就是塞内加尔国民之间同胞意识很强。同在西非地区的贝宁虽然是个很小的国家，也很努力。

——有人批评卢旺达的卡加梅政权是独裁政权。

北冈 我知道对卡加梅政权有这样的批评。毋庸置疑，民主和尊重基本人权非常重要。但是，无视各个国家所处的状况，从外部强加于人，我想事情也不会顺利。国际社会应该将此作为中长期课题，持之以恒地促进改善。

—一些小国呈现出了发展的势头，但一些自然资源丰富的大国却遇到了发展瓶颈。

北冈 刚果民主共和国（DRC）的国土面积是日本的6倍，人口超过8000万，自然资源丰富，除了铜、金和钻石等，制造锂电池不可缺少的轱、智能手机所使用的钽等稀有金属的埋藏量居世界之最。但是国民人均收入是460美元，属于世界最贫穷国家之一，国内政治对立不断。国土辽阔和人口众多极易导致民族关系错综复杂，丰富的自然资源成为利益分配纷争的导火索。而且很多国家苦于没有国家整体认同感，国内分裂情况严重。刚才我提到过塞内加尔的同胞意识，我想这也和国家规模有关系。塞内加尔的人口约1500万，面积大约是日本的一半。卢旺达的人口约1200万，面积只有日本的十分之一。不仅是刚果，非洲的交通网还未完善。别说非洲境内，就连在同一个国家内，出行也需要花费很长的时间。在这种状况下，让他们有认同感应该是非常困难的。像日本这样人口超过1亿、还有如此强烈的认同感的国家为数很少。

——援助的方式也会发生变化。

北冈 发展的道路并非只有一条。有的国家发展比较顺利，有的国家反复于纷争和和平之间。非洲54个国家状况各不相同。我认为在这方面，国际社会也需要进一步加强理解。

在南苏丹进行国家一体化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日本积极予以援助的南苏丹的局势也是在一进一退。

北冈 2016年7月在首都朱巴，南苏丹政府与反政府势力再次发生冲突，JICA的日本职员也不得不到国外避险。但是2018年8月，时隔2年JICA再次派驻人员。2019年1月我也访问了南苏丹，与以萨尔瓦·基尔总统为首的政要进行了会谈。对方表示，希望日本早日完成无偿资金援助建设的新尼罗河大桥和供水设施。

尼罗河大桥在当地被称为“自由之桥”。在南苏丹，本就有限的基础设施大多因为纷争被破坏，现在架在尼罗河上、将国土分为东西两半的唯一的桥梁老化严重，成为物流的巨大障碍。在这里架起一座新桥梁，将成为连接乌干达和肯尼亚的国际走廊的一部分，能使物流更加顺畅，促进经济发展。尼罗河大桥项目是日本支援重建的象征性项目。但是由于治安恶化，工程不得不中断了2年多。重启工程需要各种各样的准备，终于工程于2019年5月重启了。

——民族和解也很重要。

北冈 作为民族和解的措施之一，JICA自2016年起援助举办全国运动会–“国民团结日”(National Unity Day)。我也有幸参加了2019年1月的第4届大会，从全国12个地区聚集了大约300人。体育的好处就是能对对方产生敬意，比赛结束后就不分你我了。仔细想想，希腊诞生的古代奥林匹克运动会也是为了中止战争而开始的，运动与和平有着很强的联系。在历经了多年民族对立的南苏丹，我希望这个运动会能够成为将国民的心凝聚为一体的有意义的尝试，继续发展下去。通过这样的合作，南苏丹对日本寄予了信赖，可以说是JICA提出的“以信任连接世界”的一个好例子。

小型商业的可能性

——近年来，商业在开发领域发挥的作用备受瞩目。非洲各国也期待着日本企业进入和投资。

北冈 日本的很多中小企业拥有解决发展中国家诸多问题的独特的技术，JICA对这些中小企业在海外的发展开展着支援。香川县的Suntech公司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在这里介绍一下。该公司计划在世界橄榄油的产地–摩洛哥建设试点工厂，以推广可将橄榄油渣加工成具有附加值的燃料、饲料或肥料的 “油温减压式干燥机”，并将进行实证试验。而摩洛哥政府计划今后在全国范围内建设工厂对榨油渣进行资源化，该公司可以将油温减压式干燥机销往该类工厂，进一步可以期待今后能进入以摩洛哥为核心的地中海沿岸各国市场。我在2019年5月访问了Suntech公司，虽然公司员工不到50人，他们的开拓精神十分让人钦佩。

——但是，也有仅凭精神而无法跨越的障碍。

北冈 确实，没有特别的经验和人脉的中小企业突然进军海外，门槛会很高。Suntech除了在摩洛哥的业务以外，在缅甸也有制造工厂。他们为当地员工提供在日本香川进修的机会，接收在安倍倡议下来日本留学的非洲人留学生的实习。我访问的时候，也看到了不同国籍的工作人员在工作。我认为有好的合作伙伴很重要。

此外，今后我想关注的是，在“安倍倡议”下来日本留学的学员们。

——“安倍倡议”是从2013年第5届非洲开发会议开始的项目吧。

北冈 正式名称是“African Business Education Initiative for Youth（非洲年轻商务人才教育倡议）”，在5年内接纳1000名非洲青年来日留学。除了提供大学及研究生院教育，还将提供在日本企业实习的机会。我以前担任国际大学校长期间，也积极地接收了留学人员。主要目的是培养非洲民间部门、公共部门和教育部门的人才。毕业生可以从商业角度出发，或者作为本国的行政官员，支持日本企业进入非洲。如果能形成这样的循环就很理想。

——我认为非洲各国都期待着大企业的进入。

北冈 政府发出号令，企业就接二连三地进入当地市场，其实这是不可能的。虽然具有一定规模的企业已经进入了非洲市场，但不论是这些已经进入非洲的企业，还是尚未进入非洲的企业都必须一点一滴地积累。

此外，正因为是小规模的点滴措施，所以能得以实现的情况为数不少。作为埃塞俄比亚等国家的社区开发的一部分，JICA支援着在大城市近郊的农村地区生产特色产品的小型企业。也就是源自日本的“一村一品运动”。主要是支持女性在丈夫去城市工作期间，小规模、小范围地从事生产和销售。这不仅可以持续支持该地区的生产体系，更重要的是让妇女获得了现金收入的机会。女性变得富有，变得自由，并且可以搞活社区经济。这些活动虽然规模不大，但创造出许多这样良性循环的意义重大。

社区扶持的初等教育

——果然扎根当地的活动很重要呢。

北冈 在这些活动当中，日本将重点放在教育和保健上。从“人的安全保障”的观点来看也很重要。最近，埃及总统阿卜杜勒-法塔赫·塞西提出了“建造200所日式小学”的构想。我说：“在日本，孩子自己打扫卫生。”总统说：“我也想让他们自己做。”实际上35所实验学校的运营已经开始了，据了解进展很顺利。

 这是很好的尝试。一说在国外的教育，经常指一些精英教育、高等教育，与身份、经济密不可分。虽然学生们自己打扫地板和厕所在日本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在不同的国家，这也许是一个划时代的事情。

——JICA热心地支持初等教育。

北冈 在撒哈拉以南的地区，JICA从2004年开始推进“大家的学校（School for All）”项目。要办好学校，仅仅靠行政的努力是不够的，教师、家长还有当地社区的合作和协作不可或缺。有领导能力的地区志愿者将支持学校视为己任，同时还能保持和发展教育环境。从西非的尼日尔开始的这个项目扩展到塞内加尔和布基纳法索，更延伸到了南部的马达加斯加。

如果能更进一步由学校提供伙食的话，效果会更好。因为能吃上饭，孩子愿意去学校。如果不去学校的话，贫困的孩子被当作劳动力，被剥夺了受教育的机会。而且供给饮食对孩子的健康有益，如果当地供给食材，也会增加农民的收入。如果能形成这样的良性循环是最理想的。

——教师的培养也很重要。

北冈 你说得对。不一定所有的教师都能正确地理解教科书的内容，教师的质量问题是应该解决的课题。日本的援助绝不是高高在上的，而是进入教室、以“手把手”的方式一起去磨练。正如马拉维的师范学校那样，有很多日本青年海外协力队在教育一线担任指导。

——初等教育的充实与近代日本的步伐重合。

北冈 日本在明治时代大力发展小学教育，当时社区起到了很大的支撑作用。长野县松本市的开智学校等就是很好的例子，当地采伐村落公有地的树木筹措建设资金，建造了漂亮的校舍，保存到现在。在培养教师这一点上，日本创建了师范学校，让成绩优秀、因贫困进不了大学的学生免学费入学，来确保培养高素质的教师，到日本各地任教。“一村一品”和“大家的学校”项目，有人看法会不同，可能会认为“太费力”吧（笑）。但是，从近代日本的经验来看，我认为这是最有效果的。

——为了进一步发展，需要做什么呢？

北冈 在世界范围内，对联合国可持续发展目标的关心十分高涨，环境、社会和公司管理(ESG)投资，即重视及选择那些考虑环境、社会和公司管理的企业进行投资变得盛行，对社会有意义的事业会投入丰富的资金。希望以此为契机和商务结合起来。举一个例子，制造肥皂等清洗和消毒剂等的化学制造厂–Saraya公司以乌干达和肯尼亚为基地，制造和销售免洗手消毒剂。JICA也支援了该企业拓展海外市场的活动。“卫生从洗手开始”这一概念简明易懂，对预防传染病、保护人们的日常健康意义重大。Saraya公司第一次在乌干达开设基地是2011年，最初是赤字，近来终于实现了收支平衡。希望这样的事例层出不穷。

日本应该作为开发学的基地。

——另一方面，在高等教育方面，JICA开发研究生院合作项目（JICA-DSP）开始启动。

北冈 英国被认为是开发学（development studies）的国际中心。无需赘言，英国是曾经在全世界拥有殖民地的大国，但是对很多发展中国家来说，英国作为宗主国的经验起到多大作用并非没有疑问。说起经验方面，日本作为非西方国家，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以东亚地区为中心，ODA取得了巨大成果，当然也包括失败，有很多值得借鉴的地方。将日本作为开发学的基地，又何尝不可？

因此，JICA启动了开发学研究生院合作项目，邀请将来有望成为肩负发展中国家的未来和发展的领军人物到日本，为他们提供机会，学习日本近代的开发经验和二战后作为援助国的知识。这些经验和知识有别于欧美国家。

——具体学习什么呢？

北冈 JICA和国内的大学联合负责教育，标准课程是2年修完的硕士课程。课程全部用英语进行。具体来说，与JICA合作的大学在政法、经济、社会开发和科学技术与创新这四个领域，以现有课程为基础设计课程，课程的一至二成是日本开发经验及ODA知识的内容。

同时，为了促进对日本的开发经验的理解，还把学习日本的政治、行政、经济和社会等现状的内容作为基础讲座，纳入整个课程，进行短期集中培训。另外，为了让尽可能多的发展中国家的人才学习日本的现代化的历史，我们与广播大学共同制作了“日本的现代化系列 7章”课程。我也参与并负责讲授“明治维新”的课程。关于这个课程，放送大学的白鸟润一郎准教授在《外交》54期中做了详细的介绍。

——您期待有什么样的成果呢？

北冈 第一，发展中国家的优秀人才系统地理解日本的开发经验，回国后能为本国的发展发挥作用。第二，希望在日本学习的留学生在各自的祖国作为知日派和亲日派的领军人物，今后长期为强化两国关系发挥作用。第三，作为附带效果，可以给国内的地方和大学带来活力，为培养全球人才发挥积极作用。

为了不陷入“债务陷阱”

——在非洲开发方面，中国有很大的影响力。

北冈 首先我们应该记住的是，在非洲开发上中国是“老字号”。中国以不结盟的“战略合作伙伴关系”为其方针，从贫困的1950年代开始支援着非洲各国。连结坦桑尼亚和赞比亚的坦赞铁路是其象征性的项目。日本真正开始关注撒哈拉以南地区，除了几个例外，是在1993年第一次举办非洲开发会议之后。在2016年的非洲开发会议中，日本政府发表了“自由开放的印度太平洋构想”，日本也开始重视非洲。但与中国相比，日本是后来者。而且非洲大陆约有100万中国人，日本人只有约8000人，在数量上无法相比。当然，国际社会对中国也有批评，比如中国为了独占资源、安抚当权者，只建造大型建筑。受国际社会舆论的影响，中国自身也开始发生变化。

当然，很多课题依然存在，所谓“债务陷阱”就是其一。此前在大阪召开的G20峰会的首脑宣言中，也提到了开发基础设施时需要考虑可持续性、对环境和社会的影响以及债务风险。也就是说有必要制定包括中国等新兴援助国在内的贷款规则。

但同时，以高额利息借入巨额资金的借款方也有问题。因此，必须提高借款方的财政管理能力。有效的方法是派财务专家作顾问。服部正也先生早在1960年代，就担任了卢旺达中央银行的总裁，他就是发挥着这样的作用。自那以后，JICA为了提高若干个国家的财政管理能力，一直开展着合作。这也是一种能力建设。

［译自《外交》，Vol.56，2019年7/8月刊，本文经城市出版社同意翻译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