枡野俊明（建功寺主持）

 

在很多场合，我都能感到“禅”这个词几乎和柔道、空手道一样成了世界公认的国际语言了。

12年前我用日语撰写的《禅与极简生活艺术》（三笠书房）一书，2019年，由英国最大的企鹅出版集团发行了英语版。反响很大，据说该公司已经接到约30种语言的翻译申请。对于如此突然的转变，我自己也感到惊讶不已。

在国外对禅的高度关注意味着对心理问题的高度关注。越来越多的人认为“每天都能心平气和地生活不是最幸福的吗？”。

禅是面对“如何才能在人生的终点觉得度过了美好的一生”这样的问题。几乎接近哲学。

关键的不同点是哲学需要在学问上建立理论。而禅是自己实践体会到的东西。不是“学”而是“修行”，通过修行=实践，积累小小的感悟。可以说每天的生活就是修行。而且为了达到磨练生活方式，比起物质，更注重精神层面上的丰富。

20世纪是世界追求物质生活的世纪。在美国主导下，大量生产、大量消费成了获得物质富裕的方程式。人们得到一个东西，还想要更多的东西，总是无法满足，头脑中想着“还想要更多”，无穷无尽。而且，追求这种物质富裕的结果，随着CO2和垃圾的排出等环境问题变得日趋严重，很多发达国家的人意识到再这样下去行不通。

在这样的时代潮流中，东洋的价值观受到瞩目。其中，几百年来诉说精神层面富足的重要性的日本的禅备受关注。在西洋人的眼中，日本人很长寿，而且极端肥胖的人也很少，对日本人的健康方面也饶有兴趣。由此产生想了解其背后深层思想的想法。

作为我的实际感受来讲，在西洋对禅感兴趣的有很多知识分子。也就是俗称的“名流”们。在新冠疫情之前，有很多机会被邀请到海外进行演讲，但据说，那些什么都拥有的人们都异口同声地表示，最后还是会走到禅的思考方式。

最近，新加坡、台湾、香港等华人也对禅抱有极大兴趣，他们认为禅里有他们自己失去的东西。

来自世界富豪的委托

 

我除了寺庙的主持以外，还有“庭园设计师”的头衔。从事基于禅思想的日本庭园以及空间造型设计。受对禅抱有兴趣的名流寄的委托，也去过他们的居所。

比如，身为银行老板的华裔新加坡人的客房里，装饰着著名画家的画，简直就像美术馆一样。

应邀参加了在其客房举行的晚宴。首先进入玄关后，在像客厅般的大厅里喝了迎宾饮料，然后穿过建筑物内的池子，来到宴会厅。

想要的东西应有尽有，物质生活到了富足的极致。但是，委托人对我说：“我想要一个自己能放松的空间，在那里能有心平气和的时间。”我半开玩笑地说“要这样，那家里什么都不放就可以了嘛。”（笑）。

不仅仅是他，委托的名流们都强烈感觉得不到精神上的满足。而且，观念上也理解这些是用钱也买不到的东西。

在摸索的过程中，对禅产生了兴趣。反复前往京都禅寺，被至简的庭院所吸引。

然后，想把禅院设置在身边，于是在网上搜索，看到我用英语和中文出版的书籍后前来联系我。

我的“庭园设计师”一头衔是在1998年获得“艺术选奖文部大臣新人奖”时, 文化厅的人说：“你不单是建造庭院的园丁,而且和西洋的景观设计也有所不同，”就提案了这个头衔。

从禅文化大放异彩的镰仓到室町时代，有很多擅长建造庭园的被称为“石立僧”的僧侣们。然而，到了江户时代都不见了。

我现在一个人以庭园设计师的身份，做着像石立僧一样的事情。

因此，全世界的委托都集中在我这里，但是很多情况不得不拒绝。因为我有寺庙，也有大学教授的工作。如果接受来自欧美的委托，只是移动就需要很长时间。尽量限定住一晚就能去的范围。

我接过很远的一个订单，参与英国大不列颠岛和爱尔兰岛之间的马恩岛的项目，委托人乘坐私人飞机来接我。尽管如此，去当地还是需要长期休假。作为主持，只要不是迫不得已，周六周日的法事也不能耽搁。

我一直在寺庙里过着同样的生活，但特尤其这5年来，感到我的名字变得像品牌了。个人委托主的大半都是在“福布斯”世界富豪排行榜的前500名以内。也有个人资产超过2兆日元的人。他们非常擅长做生意，在赚钱的路上取得成功。或许到了开始意识精神问题被忽略的时候了吧。

在哈佛大学被追问

我脚踏着禅寺主持和庭园设计师的两只船，有幸在国外讲谈禅。

1990年我在美国著名的哈佛大学设计研究生院进行演讲。据说曾跟我学过庭园设计的日本学生跟该大的学系主任介绍过我，然后就决定一定要邀请我去演讲。

我讲的主题是“禅和日本庭园”。在派珀礼堂，大概有180个座位，当天座无虚席，还有人站着听。

讲义首先从建筑和器皿、花道和西洋插花等文化比较开始，阐述了西方价值观和日本价值观的差异。然后，以我设计的庭院为例，说明了禅的思想深深渗透到日本审美意识的背景。

学生们最受冲击的是，西日设计的依据理念完全不同这一点。

西方的设计100%都是以眼睛所能看到的美丽形状为前提。但是在日本，“侘寂”、“潇洒”等没有形状的东西很重要。尤其是禅的设计，是将自己通过修行感受到的东西置换成形状的“心的设计”。这样一讲，有人惊诧到“难倒不设计形状吗”？

另外，西洋思想的依据是基督教，有神，有神创造的人，有支撑人类的自然，有这种等级制度。即便是在庭园里种植的一棵树，也能使之如人所愿，表现出主从关系吧。

 

相反，在佛教中，认为人始终是自然的一员。在“禅之庭院”里，植物和石头都和人类一样，树也被认为有灵魂，与树一边对话一边决定最适合那棵树的位置。

课后的提问的场面十分火爆。主持人几度说“到此为止”，可举手还依然不停。来自全世界的优秀学的生们面带认真的表情问：“为什么树和石头这样的物体会有灵魂呢？”

结束了白热化的讲义，通过庭园设计，我感到解关于禅的存在方式，很多人有了深度的认识。

在美国遇到的最难答的问题

此后，我的海外演讲中有七成是以庭园为主题讲述禅的。

每每都会遇到热情高涨的提问，但有一个尤其令我难以回答的问题。

在华盛顿州美术馆的演讲中，年龄稍高的女性提出了以下问题。

“我去过京都，看到了世界遗产龙安寺的石庭，但是完全不知道它的好处。到底那个庭院有什么好呢？”

虽然心里觉得很难回答，但还是进行了这样的对话。

 

“您在那里呆了多久？”

“一个小时左右”

“您想在院子前唱歌了吗？”

“不，我没有。”

“那您干了什么？”

“只是一直盯着看。”

 

我说那不就是答案吗，她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

我不知道她伫立在庭院前时的心情。但是，她一边盯着看，一边自问有什么好这是事实吧。

所谓禅，就是不断自问自答自己的想法和生活方式。也就是说，她在不经意之中，已经通过“禅之庭院”付诸实施了。

南风吹，花儿开，鸟就会来啄蜜。这样的自然规律，无论是100年前还是100年后都不会改变，超越了人类的意愿。这种普遍性的东西在禅中被称为是真理。像“禅之庭院”那样，当站在展现真理的自然面前，从中能感受到什么就因人而异了。

希望出家的乔布斯

除了庭院以外，禅也渗透到了世界各地。

例如，近年来，从禅枝分开的“分支”以美国为中心扩展开来。这是一种叫做“正念”的冥想法。

麻省理工大学医学研究院的约乔·卡巴金教授，大约40年前，在医疗的角度将其体系化。他在美国临济宗的道场坐禅，感到身心一致，在大学内创立了“正念中心”。开始了科学的验证。

结果证实了会有阿尔法韵律、分泌被称为“快乐荷尔蒙”的血清素的功效。

正念作为获得这种功效的冥想法而推广开来。只是，以寻追求结果为前提的这一点还是具有西洋特色。禅认为以坐禅为首，以探究生存方式为主，至于内心平静的结果会在之后附带而来。

苹果公司的创始人史蒂夫·乔布斯却贯彻了如上所述的禅的本来思想。

在斯坦福大学毕业典礼上有名的演讲中可以看出，他一直向往禅的生活方式。有这样一段。

“我每天早上都会问照在镜子里的自己。就算今天是人生的最后一天，也会做现在开始要做的事情吗？”

坐禅的“坐”字是在“土”上写人和人。原本是在土上坐禅的，不是用来表示建筑物广字头的“座”。两个“人”中一个是现在的自己，另一个是“本来的自己”。自己拥有一颗纯洁的心，没有一点污垢。

也就是说，“坐”这个字，现在的自己稳稳地坐着，表现出了向“本来的自己”询问自己的生活方式和今后的样子。

你已经明白了吧？乔布斯每天早上对着镜子自问自答正是禅的应有状态。

禅孕育了苹果的名作

乔布斯在20岁的时候对禅开始觉悟。大学中途退学回到故乡加利福尼亚，在为自己应该做什么而彷徨的时候，走到了当地的禅中心。在那里遇到了名为乙川弘文的曹洞宗僧人。

从那以后，一直到乙川师父去世为止，一边坐禅一边学习禅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乔布斯被苹果赶出公司而设立的公司NeXT，任命乙川为精神上的最高导师，每当有事都会与其商量。据说他曾说想去永平寺出家，被乙川师父阻止。

乔布斯的这种生活方式也反映在苹果公司。

他还健在的时候，苹果公司因开发新商品不做市场调查而闻名。他一贯认为，问自己如果自己“想要”的东西，大家肯定都想要。这和上述面对镜子里说话的场面有异曲同工之妙。

苹果的产品都非常简洁好用。而且，很美。禅之美是基于“减法”发想，尽可能削减多余的东西。无论是西洋还是最近的日本，在制造东西的时候会做“加法”处理。手机也有为了方便而安装过多功能，反而很难使用。苹果则把按钮削减到不能再削减的地步。另一方面，对素材和形式进行彻底考究。所以用起来才会称心如意。可以说乔布斯凡是以禅为依据，将禅引入经营中取得了成功。

日本人中，也有以禅的想法取得成功的经营者，那就是稻盛和夫先生。

稻盛和夫和乔布斯不同的是，他有着“大和”这个法名。乔布斯主要在产品开发上发挥了禅的作用，而稻盛和夫则将禅的思考贯彻到经营态度上。

稻盛在建立京瓷和第二电电（现在的KDDI）和重建日航时，自问自答这是否对大多数人有用，以及10年后或100年后是否能让人们高兴。现在，企业做虚假账目和伪装产品质量等丑闻时有发生，而稻盛的作法与这些欺人耳目的作法完全相反。

日语中的“经营”一词原本是佛教用语。释迦牟尼所说的话被弟子们记录下来，为了不使其变得七零八落而用线系在了一起。这就是佛经，“经”是指将真理连在一起的意思。所谓经营本来就是经营真理。

稻盛按照其本来的意思，从事着经营。

如何用椅子坐禅

禅的功效不限于世界名流和知识分子。倒不如说，我常希望日本人能关注禅并对生活有所帮助。

新冠状疫情的时代，对于大多数日本人来说，比任何时候都最需要智慧来保持心平气和。因为大家都对未来感到看莫名的不安，以及一直以来理所当然享受的生活受到抑制而感到强烈不满。

我所担任主持的建功寺（横滨市）的坐禅会上，参加者从10多岁到近90岁，年龄层十分广泛。十几岁的人基本上都是考生。最多的是30岁以上，工作压力大的人。另外，在跳舞、茶道、书道等想在一条路要走到极致的男女也很多。

我感到对于现代人来说，像坐禅那样使自己“变得无心的时间”比什么都奢侈，也是现在最需要的时间。

有一个禅语叫“吃茶吃饭”。意思是喝茶的时候只专注于喝茶，吃饭的时候只专注于吃东西。现代社会，一边吃一边操作手机获取信息这种“同时操作”比比皆是。往往信息收集半途而废，同时也忘记吃了什么。

这样的同时做很多事情的生活，久而久之，会对人的身心产生非常大的负担。正因为如此，在忙碌的日常生活中，一些能够让人变得“无心”的时间，才变得格外重要。

心累的话，工作效率就会变差。但是，如果在一天中一次两次都能将心归零，就能切实感受到可以提高注意力。能在短时间内提高工作效率，能用灵活的思绪积极地工作。

坐禅修行中最重要的是坐禅。只是，现在无论哪个寺庙的坐禅会都处于休止状态。

有一个方法谁都可以轻松做到，和坐禅一样让人感到舒服的方法–椅子坐禅。在网上检索或者看我的著作的话，就能知道如何做。

科学证明，坐禅具有让判断事物、思考事物的额叶休息、掌管感性的颞叶活跃的效果。据说现代人的生活中只有额叶在工作，但是坐在椅子上，这种状态可以暂时复位。

能得到和名流同样的时间

除了变得无心的时间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度过这个时代的方法。

最近因疫情虽然不能随便和人见面，但也可以说有了一个人慢慢思考的时间。

没错，就是像乔布斯那样面对“本来的自己”自问自答的时间。即使不像世界名流那样有禅院，只要用心去做，哪里都可以。

在禅中，有将负转化为正的想法。禅的想法是，不认为“有这个制约所以做不到”，而是认为“有这个制约现在做不到，但是反过来想的话，可以做其他的事情”。

尤其是对一直以来坚持走下来的人，更是如此，孤独的时间并不坏。可以将其视为重新审视后疫情时代的生活方式的时间，来充实自己的人生。因此，我希望日本人可以将禅纳入自己的生活。

［译自《文艺春秋》“海外名流为何会青睐禅：作为禅的领导人周游世界的高僧所看到的‘名流’们的烦恼”，2021年10月刊，274-281页。本文经作者和文艺春秋株式会社同意翻译转载。］